時序已過中秋,天更高邁了,空氣乾燥了些,已沒有溽暑的悶熱,小朋友依舊是一襲薄薄的短衫短褲,下課還是儘往外頭跑,玩得滿臉通紅,一身汗水,歡樂聲,嬉鬧聲,響徹校園的天空中。他們就在自然中,遊戲充斥在心裡腦裡,一點也不悲秋。但窗外的小葉欖仁已換了新衣,風一吹,片片金黃紛紛飄落,彷彿下著黃金雨,為這秋季增添幾許華麗氣息,天氣更涼了。
就在這美麗的季節,一則不同類型的故事上演了。
第二節下課,Dino走到老師桌前問:「老師,你知道我畫的那張『我最喜歡的老師』是誰嗎?」咦,Dino怎還在教室裡!沒有玩伴,沒有新穎的遊戲,想是纏著老師陪他玩?這不是他的本色呀!平時見他一個人一樣玩得很開心呀。
我正忙著批改作業,手一邊不停的在簿子上揮著紅色勾勾,一邊聽著他的提問,腦子裡早已轉了一大圈。我知道Dino喜歡賣關子,給「不知道」的答案比較能滿足他的發表欲,讓他能滔滔不絕解釋自己的想法。事實上,我也不知道他畫的是誰,於是搖搖頭。
果然Dino眉飛色舞的說:「就是妳啦!」一副藏不住的得意,好似嘲笑老師遜咖,連自己的畫像也看不出來。
我抬起頭來,眼睛望著他,一會兒,才說:「騙人,那不像巫婆,你畫的根本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生!」我故意用話激他,準備看他好戲。
「我把妳這兩條線畫出來了!妳這兩條線很清楚。」Dino急得把兩隻食指在下眼瞼處不停的畫著弧線,一邊認真看著我,努力為自己爭辯著。
我一下就意會到了,那是眼袋線。我抬頭看看教室後面布告欄上,Dino在教師節前畫的圖畫,兩道粗黑的弧線誇張的搶盡臉部風頭。這小孩心直嘴快,沒啥遮攔,但是天資聰穎,對老師的臉部線條觀察入微。孩子的純真多麼銳利,我的心被輕輕的電擊了一下,但這與Dino無關,大概是時序入秋的關係吧。
Dino的圖畫分明是一個剃著三分頭的男生,穿著亮黃色的T-shirt,紅色長褲,肌肉發達,胸前還寫著幾個大字:「如何罵小孩」,右手拿著一本書,後面是左右兩道又長又大的閃電,襯在黑色的背景前,十分亮眼。
「那麼短的頭髮根本不像我。」我故意為難他,看他怎麼自圓其說。
Dino趕緊跑到公佈欄前跳起來,指向圖畫上老師的肩膀處說:「我畫很長,到這裡,那是因為頭髮是黑的,天空也是黑的,所以才看不清頭髮。」
有道理,我耳朵聽著,心裡首肯他的表達能力,但嘴上還是要逗他玩。
「那…為什麼上面要寫『如何罵小孩』?」我繼續問他,非得看他辭窮,一臉困窘不可,不然「巫婆」是怎麼來的。而這麼挑釁的文字,其他小朋友不會對老師說出口的,只有沒心眼的Dino敢大著膽子亮出來,這下豈能輕易放過他。
「我本來要寫『如何虐待小孩』,可是我不會寫『虐』,只好寫『如何罵小孩』囉!老師不是最喜歡虐待小孩嗎?」這下換我辭窮了,不管我做何感想,Dino又接下去說:「老師,你看,我還畫你拿著一本書,我知道你喜歡看書。」
「對,老師喜歡虐待小孩,也喜歡看書,你也跟老師一樣喜歡看書。」我以這種方式不著痕跡的讚許Dino,並且讓Dino知道老師瞭解他。
Dino把我的特點都掌握住了,我不再「虐待」他了。光是看著Dino為自己的作品辯解的急切模樣,以及說服老師後的欣喜表情,就已值回票價。
我和這班學生相遇的第一天,學生就問我喜歡什麼,我惡作劇的回答讓所有的學生目瞪口呆—-「我最喜歡巫婆,巫婆最喜歡虐待小孩。」看著一群小蘿蔔頭驚惶不已的樣子,我知道一句話便已成功虐待小孩了。在我的教室裡,「虐待」是「愛」的諧謔說法,因為我不習慣把愛掛在嘴上,怕「愛」說多了會貶值。孩子們不說「我們被老師『愛』得很幸福」,而是說「我們被老師『虐待』得很幸福」。
九月中畫這幅畫時,Dino並未和同學一樣拿著畫搶著向老師掏心掏肺的示愛,今天卻高興的向老師「表白」,頗不尋常。不過可以確定的是,Dino喜歡老師。嗯...,甚至比喜歡還要多些,這是努力一年的成果。
我尋思,這兩天Dino喜歡跟我撒嬌,就像孩子跟媽媽撒嬌那樣,動不動就跑來問我這個可不可以,那個行不行,不管我給的答案是什麼,他都乖乖接受,還自動要做資源回收,幫我送東西給別班老師。
下午清掃時間,我出去督促外庭工作,沒多久就發現Dino夾雜在打掃的人群中,以少有的認真掃著地上的落葉,也不像其他女生那樣,老師走到哪裡她們便掃到哪裡。
還不曾看過這樣的Dino,太陽打西邊出來了!我心裡滴咕著,這孩子轉性啦!不過心裡淌過絲絲的暖意。
「Dino,教室掃好了嗎?」我遠遠的問。
「掃好了!」
Dino一向不愛做清潔工作,別說打掃公共場地,就連自己的座位也是一團亂,書本亂塞,用過的衛生紙和咬過的水果放在一起,抹布塞在桌縫間,紙屑東一片西一片,衣服胡亂搭在椅背上,桌上散置著鉛筆、橡皮擦和幾張畫了恐龍的作業紙,那情形活像剛被機關槍掃射過,規勸是沒有用的。
不知等了多久,這一天終於來臨了。
我想起上學期,Dino是負責外掃區的人員之一,每到清潔時間,負責外庭的同學認份清掃著,Dino通常是掃把躺在地上,人卻跑到遊戲場盪鞦韆、溜滑梯去了,要不就是有新鮮的事物,攫住了他的注意力,忘了他是團體裡的成員,每天被同學告狀、數落,但他依然故我,從不知「生在何年代」。今天竟然主動參與掃地,怎不叫人驚喜。
這讓我陷入回憶中,思緒轉回一年多前。剛接這個班級時,Dino不是該帶的文具沒帶,就是家課忘了交,座位一團亂,上課經常處於神遊狀態,或是忙著畫恐龍,或是兩隻手在桌子下面玩著塑膠恐龍模型,被老師指正是家常便飯。就在畫這幅圖前不久,他利用上課時間在桌子底下摺了五個恐龍爪子,下課後便套在五個手指上,然後到我跟前來,露出猙獰的暴龍表情,伸出爪子在我面前一陣揮舞,極盡挑釁之能事,想是要把我這個老巫婆吃掉。我立即也比畫著賞他一記右勾拳,他又賞我一爪,我又賞他一拳,就這樣你來我往,一大一小玩了起來,後來當我作勢要抓他時,Dino開心的逃走了,臉上堆滿了純真的笑意,從此我成了Dino的哥兒們。起初存心找碴的Dino,一定沒想到老師也會玩小孩的遊戲,就這樣我擄獲了Dino的心。
Dino唸課文也是一絕,發誓你從沒聽過一個二十一世紀的小孩,用比五、六十年代還誇張的尖聲尖氣的嗓音唸課文。你能想像一個小男生,用男高音特有的假聲朗讀課文嗎?他的聲調讓我聯想到電影「絕代豔姬」中的十八世紀「閹伶」Farinelli,以雌雄莫辨、撲朔迷離的歌喉,唱著歌劇裡的花腔女高音,聲音像飛鳥在半空中一陣盤旋之後,乘著風的翅膀向上攀升,你以為不可能再高時,他又倏地往上拔高,停留在雲層之上繼續悠遊宛轉,接著,在一個不可思議的長音之後,急速向下俯衝,陡地以一個意想不到的低音結束,驚人的張力,戲劇性十足,非常人所能想像。第一次請他唸課文時,大家先是屏氣凝神,胸中一口氣隨著他的聲調一層層地被拉到極高處,簡直要喘不過氣來,忽地又快速的墜落到谷底,等定了神,無不爆出笑聲,差點沒從椅子上滾下來。Dino自己倒是神色自若,一本正經的坐下,不明白為甚麼大家會有這種反應。
「謝—謝Dino,唸得實——在太———精采了!」我循著Dino創造出的朗讀情境,學他假聲男高音的語調讚美他。
「不——客氣。」Dino仍是假聲男高音,很有禮貌、很鄭重的應對。
小朋友聽著我們怪腔怪調的認真對話,再也忍俊不住,你看著我,我看著你,笑得東倒西歪,直嚷著:
「老巫婆,你不要再虐待我們了!我們的雞皮疙瘩已經掉滿地了!」
「我沒—有虐——待你們,Dino唸—得很精———采,不—是嗎?」我以眼神探問大家。
好多人不停的擦著眼淚,教室裡只有我和Dino是一臉正經的,我用這種方式讓Dino明白老師跟他站在一起。
那年,紅衫軍倒扁時,網路上流行一首「倒扁歌」,是用Rap的形式表達不滿。才流行沒幾天,下課時,Dino便很興奮的問我:
「老師,你會不會唱『倒扁歌』。」我搖搖頭。
「那你想不想聽?」
不管我願不願意,他立刻化身為一隻暴龍,踏起周杰倫的舞步,比著街舞者挑釁的手勢,左右搖晃起來,宛如起乩一般,開始很有節奏的叨唸起一長串歌詞,從頭到尾,背得滾瓜爛熟,沒有吃過一次螺絲,不禁令人讚嘆,這小鬼口齒伶俐,記憶力驚人。同學被他起乩般的行徑吸引,漸漸圍攏過來,各個看得目瞪口呆,等一回神,又樂得捧腹大笑,無不報以熱烈掌聲。這樣的氛圍使他更帶勁,舞動得更誇張,Rap得更為激昂了。這偶然的一場show,讓Dino過足了大明星的癮,使他情緒high了好幾天,上課還不時從他的位置傳來Rap的叨唸和舞步聲呢。
Dino之所以為Dino,是因為他心裡全裝著恐龍,喜歡看恐龍故事書,喜歡畫恐龍,喜歡組裝恐龍模型,平常和同學聊天對各式各樣的恐龍如數家珍,喜歡看恐龍特展和恐龍電影,將來要當恐龍博物館館長,用「喜歡」不足以說明他愛恐龍的程度。上自然課時,他甚至沒心眼的跟老師說:「老師,你上的東西太無聊了,改上恐龍比較有趣啦!」自然老師都傻眼了,沒料到有學生會提出這種誇張的要求,下課後還帶著怒氣來跟我告狀呢。我笑著安慰自然老師:「那傢伙愛恐龍成癡,心直口快,沒有惡意,請多包涵!」
叮噹叮噹,叮噹叮噹,刺耳的鐘聲揚起,把我從回憶中唤醒過來。掃地時間已結束,我輕輕搭著Dino的肩膀,一路從操場聽Dino繪聲繪影,意氣昂揚述說著「侏儸記」裡的各種恐龍。一個是喜歡製造驚悚的老師,一個是喜歡製造驚悚的孩子,一個手舞足蹈,比手畫腳講述著,另一個仔細聆聽,不時隨聲附和著。在秋陽漸漸西沉,滿地金黃,涼風送爽的路上,兩個人追隨自己前面的影子,慢慢走回教室。
一天又過去了,Dino的心滿滿的,我也是,因為我們之間有某種東西流動著。我知道,是那個看不到的東西讓Dino心甘情願做不屬於他的工作。
可惜,他沒有跟我們一起過完整個年段,便轉到別的縣市了。離別對他而言,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。當時班上養了一隻天竺鼠,一開始大家都興致高昂,還煞有介事的投票,幫他取名為「小銀」。大多數人只是新鮮的逗著天竺鼠玩,餵牠吃東西,過不了多久,我擔心的問題就呈現了,怎麼補充食物來源?誰來清理穢物?這麼小的籠子對小銀來說會不會太殘忍?我提出這些問題之後,隔天Dino就提著好大的一個籠子到學校來,還準備了許多木屑鋪在籠子裡,有食物,有水,有個小型遊樂場,還貼心的為小銀準備了磨牙棒,孩子們都笑稱:「哇!小銀從貧民窟搬進豪宅了!」、「乞丐變王子了」。顯然Dino對天竺鼠的習性事先研究過,這孩子是來真的,他對感興趣的事一向來真的,不會只是五分鐘熱度,就像喜歡恐龍那樣。因此,要離開小銀,Dino便藏不住落寞神傷,他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是藏不住的。
轉學那天,是阿姨來辦理手續,Dino已先到新學校去了。全班同學毫無爭議的一致決定,將小銀送給Dino做紀念,爽快俐落得讓我覺得有點異樣,於是我問孩子:
「你們是真的要把小銀送給Dino呢?還是因為不想養了,所以趕快要把這個負擔丟給Dino?」這時孩子都默默不語。
沉吟半晌,有些孩子說:「我是真的要送給Dino的。」
有些人仍舊默不作聲。
於是我說:「如果你們是真的要送給Dino做紀念,那老師為你們彼此之間的友誼感到安慰,如果你只是想把燙手山芋丟給Dino,那下次跟爸媽吵著買寵物時,你就得仔細想想:我是真的愛寵物,願意時時刻刻照顧牠呢,還是只想滿足自己的好奇與新鮮感而已,畢竟以後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時,不能高興就養,不想養了就把孩子丟到街上。」
Dino是話題王子,相處以來,話題不斷,就連離別,也能在每個人心裡激起一陣陣漣漪,久久不散。
臨走前,Dino特地畫了一幅暴龍送給我,看得出是他花了很多心思畫成的,這頭暴龍,其實是一隻純真善良、多愁善感的暴龍。
Dino的故事多得數不清,這裡我只記下與他相處時日中的吉光片羽。根據我的描述,假如我告訴你,Dino是個特別的孩子,你猜,他會是哪一種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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